有一段时间,生产队给我的任务是上山砍柴,供伙房炊事之用。这样,我便有了相对宽松的自由活动空间,对农场周边地区的地形地貌、人文风情也随之获得了非常直观的认识。我们所在的分场,位于山坡之下,它所面对的那一派山脉,在这一带丘陵中海拔相对较高,山顶常有云雾缭绕,因而名为“白云山”,于是我们这个分场也就取名“白云山分场”。农场与山区之间,有一条公路通过,那公路由南向北,沿白云山山脚修筑,南端为广德县所辖,其北端则属郎溪县地界,白云山在公路的中段,位于广德县境内。
白云山上有三处遗址。南面的一处当地人给它取了一个可怕的名字,叫“鬼门关”。此处地势比较险峻,山路崎岖难行。当攀登至一处僻静而隐蔽的山坳时,眼前豁然开朗,呈现出一大片在青山环抱中的平地。那儿有一排排街坊遗址清晰可辨,然而地面建筑已荡然无存,只余下房屋的地基。据当地老百姓说,这儿曾是土匪窝,小街上赌场、烟馆、妓院林立,着实热闹过一阵。后来那些房屋在国民党军队剿灭土匪后被付之一炬。之所以将很好的房屋焚毁,据称是为了避免以后此地再成为匪类聚居的地方。
另一处遗址,民间称之为“绊马索”。那是一长条横跨山峦,用乱石叠成比人稍高的壁垒,我们站在很远的山坡下就能清晰地看到它。到了山上,还能发现好几个乱石堆筑的圆形营垒,很明显是用于作战的防御工事。当地人说不清它建于何时,但据我估计,那是太平天国时期的遗址。年7月,天京陷落,幼天王洪天贵福突围出来,到江苏溧水,被时在苏皖边区组织援兵的干王洪仁迎往广德山区。此后一度又被堵王黄文金迎至湖州,但在清军重兵压境情况下,又不得不从湖州退回广德山区。显然山坡上的乱石壁垒,便是当年太平天国残部为抵御清兵进攻而构筑的工事,工事的粗糙和仓促恰可印证这一点。
还有一处为寺庙遗址,就在白云山半山腰。该处寺院原来的名称,当地居民也已经说不清楚了。看那满地瓦砾,该寺庙当初的规模不小;砖墙碎片的彩绘依旧鲜艳,可见建造不久即遭破坏,而且废弃年代也并不久远。寺庙虽已彻底毁坏,但庭院的模样仍依稀可辨。院内树木与别处野生状态不同,有些地方景色依旧秀美。院子里有一口深井,深约三四丈,井底还有着一潭静静的清水,可映见井口圆月般的天光。寺庙废址与鬼门关匪巢并不很远,两地相距不足10里,可见当年该寺庙应在土匪势力范围之内,寺庙被毁估计与那次剿匪行动有关。
当地还流传着甲寅和尚修造白云山寺庙的故事,颇具神话色彩,特志之以飨读者。
甲寅和尚俗姓张。原是当地的普通农民,世居皖南地区。郎广两县属于皖南原来是较为贫困的山区,每每非旱即涝,土地贫瘠,民生多艰,然而严重的灾害却也并不多见。有一次突发数百年难得一遇的水灾,在狂风暴雨之下,水势更加汹涌澎湃,许多土舍茅屋瞬间被摧垮,男女老幼来不及应变,随即被洪水席卷而去。那位张姓农民,情急之下,匐伏在自家的—只大木盆内逃生。
木盆随波逐流顺风漂泊,终于在黄昏时分,漂至白云山的山脚下停了下来。他从木盆里爬出来,打算到山上找一个躲风避风的地方。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山体与水面交界的地方,由于受水浪的不断冲刷,露出了埋藏在里面的褐色酒坛一角。他淌水过去,好奇地抠出坛子,揭开密封的盖子,里面竟是满满一坛白花花的银锭。随手取出一只细看,发觉银元宝底下铸有“甲寅”两字。他觉得这是人家埋藏的珍宝,不该随便拿走,便仍按原样掩埋起来。此时天色已晚,四周并无人烟,只见山坳深处露出一星微弱的灯光,便摸索着向山上走去。
白云山上原来就有一座极为简陋的小庙,整个小庙就只有一名和尚,已年逾六旬。该庙宇香火不旺,老和尚只得靠自己种些蔬果杂粮勉强维持生计。张姓农民顺着暗淡灯光的指引,终于摸索着走进小庙。望着老和尚虔诚礼佛的身影,想起白天刹那间村毁人亡的惨剧,忽然产生世事难料,人生犹如梦幻泡影的感觉,便萌发一种遁迹空门的强烈愿望。经过他的一再请求,老和尚也确实需有一名年轻的帮手,于是决定接受他为徒弟。
在劳累了一天,两人饱餐了一顿素斋之后,老和尚便在灯下为弟子剃度。剃去了三千烦恼丝,又烫上了六个象征为六根清静的香洞,一切均按佛门规矩行事。最后师父该赐予弟子法号了。这下可难为了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和尚,取什么法名好呢?老和尚稍作思索后说道:“让我查一查黄历,今天是什么日子。”他翻了翻黄历,胸有成竹地说:“今天是甲寅日,你就叫甲寅和尚吧!”
听了师父的话,这个入门弟子高兴得跳了起来,嘴里嚷道:“师父,这下我们发财了!”
看着老师父莫名其妙的样子,这位张姓农民便将刚才山脚下发现银元宝的事讲了一遍,随即解释道:“当时我原以为那些银锭是别人埋藏在这儿的财产,现在既然我的名字就叫‘甲寅’,那银元宝分明是老天爷有意送给我们振兴佛门的资本了。”
此后,师徒两人便悄悄地去挖掘银元宝,那里埋藏的银锭共有三坛,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银子陆续运回小庙。有了足够的资金以后,便雇佣工匠在小庙原地修建了豪华的大寺院,甲寅和尚理所当然地成了寺庙的主持。
随着宏伟寺庙的落成,甲寅和尚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。成名以后,他仍然像普通人一样与当地世俗的亲友亲密往来。据说有—次上街,半路上碰到他的嫂嫂,那嫂子随口说要他代捎一刀肉来。甲寅心想自己是禁忌杀生的和尚,买肉显然不是出家人该做之事,却又碍于情面,难以断然拒绝嫂子的要求。心忖反正这刀肉不是自己吃的,捎带一次又何妨。便在肉庄里随便买了一块,让伙计用咸草绳将肉拴好,勾在小手指上带回去。不料这件小事,后来竟有损于他的金刚不坏之身:
甲寅和尚圆寂前夕,自知大限降临,嘱咐门下的几位大弟子说:“待我圆寂之后,你们用莲花缸将我的肉身封合在内,三年后开启,倘若真身不坏,可将我的真身装金供奉。要是身躯有些腐烂,就不需保留,即日火化。”交代完毕,便盘膝而坐,不再言语,也不再进食,直至安然逝世。弟子们遵照遗嘱行事,三年后打开合着的莲花缸,发现甲寅和尚依旧低头盘膝,肉身完好,只是身躯已经干枯。有人发觉,为嫂子勾肉的那枚小手指有点出水,显然就是腐烂的迹象,弟子们便决定当众火化。
火化时,众人将遗体置于铺着红布的木架上,下面堆满干柴,四周又围上许多稻草,当地数千善男信女都跪拜着为高僧送行。正午时分,天朗气清,睛空万里。柴草点燃后烈焰腾起,僧侣们一片诵经声夹杂着群众的低泣。谁也没有料到,一转眼阴云密布,天色变得十分阴霾,大有山雨欲来之势。只见厚厚云层间电光闪闪,雷声隆隆,半空中似有人在说话:“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男女,真是有眼无珠,竟然把菩萨的真身烧毁,今后郎广地区不会再有丰年了!”众人大惊,一面跪拜谢罪,—面嚎啕大哭,场面一片混乱。只听得半空中又传来说话的声音:“放心吧,郎广地区今后虽然没有丰年,也不会有大的荒年!”不久烈火渐渐熄灭,天气也随即转为晴好,一切烟消云散。
据当地老百姓说,在他们亲历的数十年间,郎广地区也确实没有大丰收之年,也不曾有过特别严重的荒年。即使在所谓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期间,面临天灾人祸造成的全国性灾荒,郎广地区也不例外,然而灾情并不比安徽其他地区更加严重。在我看来,郎溪与广德同属皖南丘陵地带,有数条山脉绵亘于两县之间,由于缺乏重大的水利设施,农业生产完全靠天吃饭。正常年份,山区庄稼明显缺水,而低洼的山谷地区,收成则相对稳定。碰到雨水偏多的年份,山区的收成明显提高,而低洼地区每每出现涝情。即使大旱之年,郎广毕竟属于江南,车水灌溉虽然艰辛,却也能解决问题,偶尔也有塘底朝天之日,但庄稼还不至于颗粒无收。甲寅和尚传说里的空中寄语,实际上反映了当地民众对自身生存环境的简要概括。
对甲寅和尚的为人,在当地的口碑也并非完全一致。有人说,甲寅和尚不仅拥有庙产,还占有大量土地,好多佃农和雇工都在为他耕耘。他对雇工很严格,甚至近乎苛刻,规定太阳不下山,不准收工,寒暑不变。农忙时节,他不仅雇佣了许多监工,还亲自撑着伞在烈日下视察、监督。据说这个和尚法力无边,只要他撑着那把伞,太阳就只能在天上停留,始终不会下去。直到甲寅和尚收伞走了,太阳很快就下山了。在人们的眼中,甲寅竟直就是一名妖僧。
这个民间传说表明,甲寅和尚应该实有其人。他原是一名普通的农民,在一场重大的自然灾害中发了横财,成为一个具有神秘宗教势力的大地主,直到去世仍是一位呼风得风喊雨得雨的人物。甲寅去世后,他所代表的地方势力依旧存在。可能与鬼门关的黑社会势力有勾结,最后在剿匪活动中寺院被彻底烧毁,甲寅和尚的陈年往事便成了群众口中的神话传说。
(本文原标题《甲寅和尚的传说》作者写于年
图文编辑:徐厚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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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福申,男,年出生,浙江宁波人。上海复旦大学教授。曾经被错划右派,被送到安徽广德跑马岗、郎溪白茅岭农场生活十余年。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,其中多篇获奖。专著《中国编辑史》,第二届吴玉章奖金新闻学优秀成果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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